所谓“紫蟹出簖加二螯,白鱼挂网色胜雪”
这紫蟹之鲜美,自古便是出名。
张居正先前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这会儿才猛然间想起。
紫蟹乃是津沽一带的出名水产,每年天津卫都会进贡一批。
这银鱼紫蟹边炉,更是天津卫“冬令四珍”之一。
如今冬末春初,踩着节点,能有紫蟹也实属正常。
他再看向那银鱼,白嫩鲜活的样子,显然是刚刚捕捞上来处置好的,若是车马奔波,断然不会有这般成色。
“此乃是津沽一代时鲜?”
张居正的话语里头顿时失了底气。
张允修嘿嘿一笑说道。
“大差不差,这一批海鲜乃是通州宝坻县运来的蓟运河鱼鲜,一大早捕获,以快马送达京城,不过半天时间。
再用冰鉴冰块保鲜,送来的时候这鱼蟹还是活的。”
“此话当真?”
张居正皱起眉头,打量桌上的饭菜,也开始怀疑自己了。
“自然是千真万确。”
张允修很肯定地说道。
“我便是说一点,爹爹以为孩儿与陛下效仿昔日唐玄宗驿传荔枝,乃是劳民伤财之举。
可爹爹或许忘记了,宁波府与京城相隔近千里,即便是快马马不停蹄,最快也得是三日。
这海鲜带个鲜字,即便是放在冰鉴之中,三日也会令其失去了原本的风味。”
不单单是失去风味,海鲜正常冷藏保存三天,基本上已经滋生细菌,吃下去甚至可能会死人。
后世运输海鲜一般都是采取速冻,或者是真空冷藏、干冰保鲜等等。
西山显然还没有点上这方面的科技树,也没有必要刻意去点。
张居正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
昔日唐玄宗运送荔枝,那跟这海鲜可是大大不相同。
荔枝可连带枝叶,保存三天运输,尚且还能新鲜。
可海鲜出海之后,不注意存放,一夜便可腐败发臭。
这也是为什么,远洋水师要在宁波府低价抛售海鲜的原因了。
因为这玩意儿是真难以保存。
张居正脸上微微有些发红,跟万历皇帝和张允修大眼瞪小眼,顿时羞愤不已。
他适才一番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的样子,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成了个笑话。
好半天,张居正方才憋出一句话来。
“此乃春荒时节,如此奢靡也不妥帖”
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都小了不少。
嘴上这样说,实际上张居正心里头清楚,皇帝节俭乃是高尚,可并非是本分。
即便是饥荒时节,除非是皇帝自己以身作则,除此之外,断然没有让皇帝委屈膳食的道理。
张允修脸上突然认真起来,义正辞严地说道。
“爹爹你不懂,孩儿与陛下此次乃是为了黎民百姓。”
张居正原本收敛的怒意,顿时又绷不住,快要气笑了。
“一派胡言!尔等在此享乐,百姓在外头吃糠咽菜,你却说是为了黎民百姓。”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与陛下才要吃海鲜呐!”
张允修强调着说道。
这话说出来,便连万历皇帝在一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皇帝固然对张居正有些怨言,可张居正毕竟乃是他的授业恩师,平日里皇帝都得听从对方的教导。
你张允修倒是好,身为人子,怎么处处顶撞老爹?
万历皇帝放下手中的筷子,咳嗽一声说道:“那个元辅,今日之事乃是朕的过错,如此时节还要贪图口腹之欲,实在是不妥。”
这就是万历皇帝难得的优点。
臣子谏言只要言之有物,他倒是不会摆帝王架子,能够诚恳的认下错误。
不过,这“臣子”的范围有些小,认错之后改不改也是另外一回事。
张居正站在饭桌前,听闻此言,先是叹了一口气,躬身行礼说道。
“陛下言重了。只要陛下心里头能有这悔过之心,便是朝堂之幸、万民之幸。
今后这海鲜奢靡之物,还是少食为好。”
正当二人一幅君臣相宜的模样,张允修却又是不合时宜地开口说道。
“陛下,这海鲜万万不可不食。”
“张士元!”
张居正这回是真的怒了,逆子在家里出言不逊也就算了,在皇帝面前却也如此放肆。
“你真当本辅不能治你的罪么!”
为了顾念大局,张居正也不是不能大义灭亲。
万历皇帝则是有些感动了。
士元他实在是义气啊!明明是朕嘴馋想吃海鲜,他却想要为朕一力担下!
这样的兄弟如何能不令人动容!
张允修面不改色地说道:“爹爹不知么?宁波府百姓吃海鲜,已然快要吃腻了,这海鲜如何能是奢靡之物?”
“本辅今日前来,便是要告予陛下知道此事,那宁波府所获鱼鲜确实能缓解灾荒,可并非尔奢靡享乐的理由。
如今天下饥荒,正是朝廷为黎民百姓以身作则之时。”
张居正气起来,直接以公职相称,这是要公事公办。
张允修表情越发奇怪:“元辅,我等食海鲜便是为天下黎民。”
“你!”张居正气得都有些无语,自己怎么生出个如此不要脸的玩意儿。
万历皇帝也觉得脸上挂不住,拉着张允修说道。
“士元呐,可以了可以了。”
今日对方做得实在是有些过火,不就是承认个错误,有那么难么?
转头再偷偷吃不就完了。
可张允修却是皱眉说道:“元辅不懂,陛下却也忘记了?”
“啊?”皇帝诧异。
张允修义正言辞地解释说道。
“我等在此食用海鲜,便是要给天下黎民起个表率。
这海里头鱼鲜不计其数,从前受限于海禁森严、缺乏捕鱼之法,才难以救济于民。
可如今大不相同,朝廷开海之策已然下达,西山所研的捕鱼新法正可推广,更有远洋水师护航出海。
水师既已打了样,民间百姓见了,自然会依葫芦画瓢,争相出海捕鱼。”
他眯起眼睛。
“眼下远洋水师两三日便能捕得十数万斤,虽只够一城所需,可若天下海港皆效仿此法,家家户户能出海捞鱼,那又是何等丰足光景?
爹爹你难道还不明白?”
“强词夺理!”张居正猛地沉下脸,语气毫不容情,“发展渔业是国计民生,与你这般摆宴享乐何干?莫非你不食这顿海鲜,我大明的渔业便寸步难行了?”
他望着幼子,不得不说,对方在政事上确实是天赋异禀。
可正是因为如此,张居正才更要拨乱反正!
“关系可太大了。”
张允修却丝毫不慌,反而更有底气。
“天下臣民皆以陛下为尊,所谓上行下效,古已有之。
昔日贞观年间遭遇蝗灾,太宗皇帝尚且亲食蝗虫,以表灭蝗决心。
今日我大明遭逢灾荒,稻米小麦价涨如金。
陛下自当以身作则,改食海鲜,便是向天下传递信号,我大明地大物博,不缺粮食,食用海鲜也可活命。
若沿岸百姓见陛下如此,也学着以海鲜充作主食,虽说长期食之对身体有损,可终究比忍饥挨饿、活活饿死要强!
陛下此举,实则是为天下臣民立了条生路榜样!”
一番话,给站在一旁的万历皇帝给听愣了。
呦呵!
朕只不过是吃了一顿海鲜,就是给天下百姓做榜样了?
论才华,还得是张士元呐!
“简直是牵强附会!”
张居正嘴上这样骂着,可却突然觉得,好象有那么一丝道理。
以往因为海禁的缘故,这海鲜并不为普通百姓所熟知,许多勋贵士绅也仅是将海鲜当作奢靡之物。
若真想以海鲜控制粮价,让天下百姓对于海鲜重新改观,自然是很有必要的。
“此乃其一,便是陛下为天下臣民做表率,令食用海鲜深入人心。”
张允修侃侃而谈说道。
“还有其二,爹爹如今该明白市场信心的重要性,近来粮价疯涨,有春荒、灾害等各类因素,可归根结底,无非是许多士绅商贾对于今岁粮食产量缺乏信心。
可陛下这么一吃,只要将消息传播出去,天下人便都知道了,皇帝在京城之中,尚且能够吃到海鲜,宁波府数万百姓也能吃到海鲜,这粮食还缺么?
若是吃不起粮食,沿岸百姓吃海鲜便成,管你粮价几何?
久而久之,市场上少了须求,粮食侧多了供给,这粮价自然下跌。”
他又冷笑着说道。
“市场上总有人想看咱们的笑话,可等到红薯成熟之时,粮食问题便会彻底解决。”
张居正不太相信什么红薯,可却对张允修前面的话陷入深思。
内阁与六部尚且还是从前的思维,灾荒之时皇帝官员们以身作则,提倡勤俭节约。
朝廷解决问题,无非都是“节流”二字。
然而,如今确实是与从前大不相同,“节流”那套似乎不再一直有用。
万历皇帝听到这番话之后,脸上颇有些激动。
吃一顿海鲜,竟还有这么多名堂?
他挺了挺自己的大肚子,鼓囔囔的,却好似十月怀胎,比起王恭妃的肚子还不遑多让。
从前万历皇帝觉得有些累赘,可如今却看得十分顺眼。
朕不是为了自己而吃,乃是为了天下臣民而吃啊!
张居正的眼神则是万般复杂,他看向张允修,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方所言确实有些道理,可怎么看起来,越来越象是个奸臣佞臣?
好赖他是生在张家,若是生在严家,大明恐怕撑不到现在。
第二日,《万历新报》以头版头条,公布了这宁波府捕获十数万斤鱼鲜的消息。
甚至还绘声绘色配上一幅插图,上头乃是一名圆脸富家翁,挺着个大肚子,对着一整桌子的海鲜大快朵颐。
这插图看起来喜庆,寥寥几笔,便让人觉得桌上海鲜极其美味。
这图显然出自万历皇帝的手笔,如今皇帝的手法越发醇熟,在报纸上不少插画皆是他所绘制。
若不是为了避嫌,他非得给自己画上去不可。
京城百姓们拿到报纸后,个个皆觉得新鲜。
海鲜听说过,可一口气捕捞十数万斤更是闻所未闻。
平日里大家吃点海鲜干货,都是极其奢靡之事,怎么到了宁波府,寻常百姓拿来当饭吃?
一文钱一斤,甚至已经吃到想吐了?
这种事情,跟话本小说里头的剧情有什么区别?
所以,当这个消息传开之后,便有不少批评的声音。
“怕又是效仿嘉靖朝旧事,地方官员为博取前程阿腴奉承,官员层层加码夸大功绩,到了朝廷后便给陛下报了祥瑞!”
“不要脸!万历新报这等离奇之事都能刊登!岂不是阿腴奉上?”
“十数万斤鱼鲜?真当天下人都是不通事理的愚夫愚妇?”
坊间的士绅乡贤,自诩通晓事理的书生读书人们,纷纷对这则消息是口诛笔伐。
还有人想要效仿昔日海瑞,写上一封《治安疏》,好好骂一骂这贪图享乐好大喜功的胖皇帝。
可转头间,在期货市场里粮食价格却不可避免的下降了。
“怎会如此?”
身穿华贵的书生坐在茶馆里头,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价格木牌。
他原稳操胜券,重仓押注稻米小麦等期货,每日便在这三十九铺茶馆内喝茶谈天作乐,转眼间便能赚取普通百姓一辈子赚不到的银子。
教训?即便从前期货市场令无数人倾家荡产,可一夜暴富的吸引力却还是尤如恶鬼一般,让无数人趋之若务。
“不好!”
茶馆里头有人高喊道。
“老夫宁波府本家来信,此事怕是属实!”
茶馆里头顿时乱做一团,有人高喊道。
“莫要慌乱,不过是十数万斤鱼鲜罢了,那鱼鲜真能当饭吃?他张士元能次次寻东海龙王借到粮食?
真当他是大罗神仙么?”
可话虽如此,却没有人搭理他,所有人都朝着柜台挤过去,嘴上骂骂咧咧,可他们身体却很诚实。
“平仓!老夫要平仓!”
“你这老不修的,竟敢插队!”
“圣人言七十从心所欲,老夫七十有六,你管的着么!”
“你这老货!”
“张士元此子太过狡诈,还是平仓为妙,老夫要通通卖出!”
这一日,京城期货市场里头又再次陷入到严重踩踏,持有期货股票的士绅商贾们,因为这一则消息产生了恐慌,这粮食价格也是一降再降。
价格降低确实是朝廷所希望的,可价格一口气降得太低,只能让京城更加缺粮。
所以在期货市场一日粮价下跌十三个百分点后,触发了设立的熔断机制,交易全部暂停,算是制止住了市场的恐慌和疯狂。
站在三十九铺楼上,户部尚书张学颜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他感慨着说道。
“得亏了这熔断机制,不然这粮价下跌过重,京城恐怕又要更缺粮了。”
价格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越低越好,若是商贾们没了利润,各地粮食运不到京城,降低的价格迟早还得反弹。
张允修在一旁点头说道:“尚书大人前些日子询问价格相关事宜,我便突然想起来其中症结,好歹是派上用场。”
若不是张学颜问,他还真差点忘记熔断,这个机器重要的机制。
张学颜呼出一口气,面露微笑说道:“多亏了士元,此番宁波府所获,算是给朝廷喘了大大一口气。”
十数万斤不多,可带来的信心却是极其珍贵。
张允修则是笑着说道:“尚书大人且看着,这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