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
司礼监秉笔太监徐应元捧着刚用印的圣旨,躬身退了出去。朱由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刚松快些的筋骨,立马又被更沉的重担压上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疲惫,可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
蓟镇的事,火烧眉毛,拖不得!但在踏出紫禁城这道门之前,坤宁宫那边,他必须得去一趟,得把底交代清楚。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头已经偏西。崇祯皇帝步子迈得稳,只带了两个贴心的小火者,低头走在深宫长长的巷道里。自打昨天清早他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摁住了魏忠贤,这宫里瞧着是风平浪静了,可水底下到底藏着什么暗流,谁也说不好。所以,他得让坤宁宫的主心骨——皇嫂张嫣,明白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替他牢牢守住这大内。
坤宁宫正殿,还是那般肃穆气象。张皇后穿着一身素净常服,气度依旧端庄。可当朱由检一脚迈过高高的门坎,眼光扫到她身边那个纤细身影时,整个人就象被钉住了似的,猛地愣在当场!
那是周玉凤!
一身新裁的宫装,料子是好料子,颜色却素净,乌黑的头发简单挽着,插了根没花纹的玉簪子,衬着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跟上上辈子记忆里的样子,一分不差!
没错,这就是他隔了五十多年没见、才十五岁的结发妻子!是北京城破那天,跟他一块儿殉了大明的周皇后!
上辈子,她是天启七年十月十七,等魏忠贤差不多倒台了才进的宫。这一世,他手脚麻利,一天半就压服了魏阉,张皇后这就急着派人把她接进来了。
这真是……久别胜新婚。朱由检只觉得心口一热,也顾不得那许多规矩,一个箭步抢上前,在张皇后和周玉凤略带惊讶的目光里,一把就攥住了那双温软的小手,声音都有点走调:“玉……玉凤!你,你咋进来了?”
张皇后先是愣了下,心里嘀咕这才两天没见,就想成这样了?随即眼里便露出宽慰的笑,温声道:“皇上与信王妃这般恩爱,是咱们朱家的福气,也是社稷的造化。如今魏逆既然伏了软,后宫总不能一直空着。依老身看,皇上该当尽快迎王妃入宫,行册封礼,正位中宫才是正理。”
周玉凤脸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心跳得厉害,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朱由检听到这话,神志清醒了些,可攥着的手却没松开。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张皇后,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皇嫂说得是。只是……这封后的大事,恐怕还得再缓几天。”
张皇后和周玉凤都怔住了。张皇后心思灵透,立刻追问道:“皇上这话是啥意思?莫非……朝廷里又出了啥幺蛾子?”
“不是朝堂上的事,”朱由检摇了摇头,语气沉了下去,“是蓟镇那边,军情紧急!刚到的八百里加急,蓟镇的兵,因为欠饷太久,已经闹起来了!那是京师的门户,九边的要害,真要乱得不可收拾,天就塌了!朕决定了,明天就出京,亲自去蓟州抚军,押着内帑的银子,给当兵的发饷,把军心稳下来!”
“啥?万岁爷要亲自去蓟镇?”张皇后吓得脸都白了,周玉凤更是惊得小脸没了血色,瞪大了眼睛看着朱由检。她的男人,当今皇上,竟然要去那乱糟糟、动刀兵的边关?
“皇上!这可使不得!”张皇后急得声音都尖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您是真龙天子,万乘之尊,哪能亲身去那种险地?蓟镇的事儿,派个得力的大臣,拿着尚方宝剑去安抚不就结了?何必要皇上您御驾亲征?这……这太凶险了!”土木堡的旧事,象鬼影子一样扑上心头。
周玉凤不敢吱声,眼泪已经在眼框里打转了。
朱由检感觉周玉凤的手在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定定地看向张皇后,神色异常坚决:“皇嫂别慌。朕不是去打仗,是去送银子,安人心的!朕亲自去,才显得出朝廷的诚意,这事才能快刀斩乱麻。要是派大臣去,公文来回扯皮,拖拖拉拉,非得出大乱子不可。”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安危……皇嫂放心,朕都安排好了。魏忠贤,得跟朕一块儿去!”
“魏忠贤也去?”张皇后和周玉凤又是一惊,心里更没底了。
“就得让他跟着!”朱由检哼了一声,“这老小子留在北京城,才是最大的祸害!朕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他在京里那些徒子徒孙就不敢炸刺儿。等朕一走,司礼监让徐应元管着,王承恩帮着,把宫里看严实了。魏忠贤不在,他俩正好把东厂收拾利索。这样,宫里就出不了岔子。外头有内阁那帮老油条坐着,黄立极、李国普他们,精得很,有朕的旨意压着,翻不了天。”
这番话一说,条条框框都清淅。张皇后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点,可担忧没散:“话是这么说,可终究是离了京城这根本之地……”
朱由检目光扫过张皇后,最后落在周玉凤那吓得发白的小脸上,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有力:“皇嫂,玉凤,你们得明白朕的心思。朕这趟去,不单是为了平蓟镇的乱子,更是要去抓一样东西——一支真刀真枪干过仗、见过血,而且肯认朕、肯给朕卖命的兵!”
他心里闪过上辈子一些模糊又沉重的画面,那些面黄肌瘦的边军,在建奴来时一触即溃的样子,语气不由得带上了痛切:“皇嫂,您久在深宫,或许不知。如今这大明,千难万难,头一条就是不能让当兵的寒心!您想,要是守国门的将士都饿着肚子,心里憋着怨气,这国门还守得住吗?什么漕运、赋税、灾荒,都是后话,都能慢慢想办法。可要是枪杆子断了,垮了,咱们在这紫禁城里,说什么仁政、什么德治,不都成了空话?朕这回亲自去,就是把话撂给那些当兵的听:朝廷没忘了他们!朕,拿他们当自己人看!”
他眼神锐利,看得张皇后心头一震:“有了这支肯给朕卖命的兵在手,等朕从蓟镇回来,腰杆子才硬!到那时候,什么牛鬼蛇神,朕都有底气收拾!这江山社稷,才能真正稳当!”他看向周玉凤,语气缓和了些,“等朕凯旋那天,一定风风光光地接玉凤进宫,让你正位中宫!”
这番道理,说得透彻又实在。张皇后听完,心里那点疑虑算是彻底打消了,长长舒出一口气:“皇上……圣明!是老身妇人之见了。宫里的事儿,皇上放心。有老身在,有徐公公、王公公在,必定把这坤宁宫守得稳稳当当,等着皇上旗开得胜,平安回来!”
周玉凤虽然不太懂那些军国大事,但见皇嫂都这么说了,又看自己男人说得斩钉截铁,心里的害怕也去了大半。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了朱由检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把后宫这边安抚妥帖,朱由检心里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他这才轻轻松开周玉凤的手,对着张皇后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坤宁宫。出发前要安排的事情还多着呢,一刻也眈误不起。
同一时候,肃宁伯府,密室里。
蜡烛头忽闪忽闪地亮着,昏黄的光把魏良卿那张因为又急又气扭歪了的脸,照得跟鬼似的。他对面坐着客氏的儿子,刚丢了官的侯兴国。侯兴国脸白得跟纸一样,两手死死捏着一封信,手指头都捏白了——那是他娘客巴巴今天一早才想办法送出宫给他的亲笔信!
“……我娘……她竟被罚了一百五十万两的议罪银!”侯兴国嗓子哑得厉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怕,“里头三十万两……整整三十万两啊!要立马交进内库!剩下那一百二十万两,只给六个月期限!这……这不是要我们全家的命吗!”客氏攒了半辈子的家当是厚实,可一下子要拿出这么多现银子,侯家也得伤筋动骨。
魏良卿一拳狠狠砸在紫檀木桌面上,震得茶杯乱跳,他咬着后槽牙低吼:“哼!一百五十万两?他娘的真是狮子大开口!这小畜生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啥‘暂缓查抄’,分明就是钝刀子割肉!兴国,你还没看明白?他昨天在文华殿那德行,还有今天这圣旨,哪有个想放过咱们的意思?他这是要一点一点把咱们榨干!等油水榨没了,再一脚踩死!”
他猛地站起来,在小屋子里像拉磨的驴一样转圈,憋得不行:“我大伯也是越老越糊涂!竟被那小崽子的几句大话吓住,还说啥‘认罪伏法,静待圣裁’?裁个屁!裁咱们的脑袋瓜子吗!小皇帝恨不能扒了咱们的皮,等他屁股坐稳了,你,我,还有我大伯,全都得死无全尸!”
侯兴国被魏良卿的吼声吓得一哆嗦,想到老娘还在南台子那鬼地方受罪,自家银子眼看保不住,更是没了主意:“那……那肃宁伯,咱们……咱们咋办?难道就真在这儿等死?”
“等死?”魏良卿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狠毒的冷笑,“屁!咱们能伸着脖子等他来砍?小皇帝不是要出京去蓟镇‘抚军’吗?好!好得很!这真是老天爷给的机会!”
他凑到侯兴国跟前,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蓟镇那地方,就贴着长城,墙外边就是那些蒙古部落!那些蛮子,只认银子不认人!咱们……干嘛不花笔大钱,买通一两个不要命的部落?让他们在皇帝‘抚军’的道上,或者就在蓟镇边上……给他来个‘意外’?”
侯兴国倒吸一口凉气,脸唰一下全白了:“买……买通蒙古人?搞……搞皇上?!这……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他脑子里“嗡”一下,全是“土木堡”三个血字。
“诛九族?”魏良卿啐了一口,“不干,咱们就能活了?你以为那小皇帝会放过咱们?等他来杀,不如咱们先动手!只要手脚干净,谁能查到咱们头上?到时候全推给乱兵,或者蒙古人抢掠,死无对证!小皇帝一死,京城肯定大乱,到时候找个奶娃娃坐上龙椅,这朝廷,还不是我大伯……或者咱们,说了算?就算他命大没死,被蒙古人这么一冲,也肯定吓破了胆,以后还不得更靠着我们?”
巨大的害怕和魏良卿画出来的那张“大饼”在侯兴国心里来回撕扯。想到马上要没了的家产,想到老娘在岛上受苦,再想到小皇帝那阴狠劲儿……侯兴国眼里最后那点尤豫也没了,只剩下怨毒和豁出去的疯狂。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全是红丝,嗓子都喊劈了:
“干!我侯家还有点老底!只要能活命,倾家荡产也认了!可是……找蒙古人,这事太大,得找绝对靠得住的人……”
魏良卿见他上了船,眼里闪过得意,阴森森地笑道:“放心!我有路子。张家口那边,有的是‘有本事’的山西买卖人……只要银子给够,让他们送个信到土默特或者喀喇沁的台吉那儿,容易得很!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买命的金子凑出来!越快越好!你家那三十万两出去后,还能挤出多少现银?不够的数,我来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