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朕,就留在南京,亲自盯着!
窗外的雨还没停,滴滴答答地敲在魏国公府书房外的树叶上。
屋子里烛火通明,却驱散不了几个人脸上的阴沉气。
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基坐在主位,捧着杯早凉透的茶,脸色沉得都快滴出水来。
南京户部尚书郑三俊一老张脸绷得铁紧,说起湖广发生的事情,还是一副心有馀悸的模样:“……唐抚台去职,贺阁老差点跳了湖,现在洪亨九坐镇武昌,侯恂接了巡抚。皇上还在湖广另起炉灶,设了那个‘粮饷总理衙门’,用的是啥子‘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的新法。各州县的师爷,但凡是投过去的,都许了官身!原本的湖广卫所兵也被改编成了湖广税军,整整两万人啊!皇上这是这是直接把咱们士大夫撇在一边,用胥吏、军汉来收税了啊!”
复社的张溥年轻,坐不住,猛地捶了下茶几,茶盏哐当一响:“岂有此理!与民争利至此,与暴秦何异!湖广那些士绅,怎么就……怎么就软了骨头!”
“不是骨头软。”徐弘基终于开口,声音慢悠悠的,“是皇上的刀子太快。讲武堂的一千五百‘天子门生’,整编的两万税军,分下去,七十八个州县,每个县那就是二十个有靠山的佐武官,二三百个只听皇命的兵。剿匪不够,催税弹压地方,绰绰有馀。贺对扬还想用‘阳奉阴违’的法子,让下面把水搅浑。可皇上一纸诏书,把七十八个州县的正印官连同他们的师爷,全叫到武昌‘学习’去了。下面没了人,你这浑水,还怎么搅?”
他抬起眼皮,扫过众人:“湖广的教训,就一条:别等皇上把架子搭起来。等他的人安插到位,刀把子握紧了,咱们就全是砧板上的肉。”
郑三俊深吸一口气:“魏公说的是。所以,绝不能让皇上在南直隶,再搞出个‘南直隶钱粮总理衙门’来!钱粮的事,必须攥在咱们自己手里!我南直隶户部,就总理着南直隶的钱粮!这个权,死也不能交出去!”
“可怎么挡?”忻城伯赵之龙闷声问,“皇上圣意已决,带着御前亲军的精锐来的。难不成,硬顶?”他顿了顿,又道,“就算咱们豁得出去,南京这边还有个英国公呢!”
如今南京这边是“双勋贵守备”,也就是有两个南京守备勋贵,一个是徐弘基,一个是已经袭了英国公爵位的张之极——张之极可早就向崇祯“献忠”了!
当然了,即便没有张之极,就南京京营那点实力,搁在两万御前亲军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硬顶是找死。”还有自知之明的徐弘基放下茶杯,“得让皇上知道,这南直隶,和湖广不一样。咱们这儿,是个烂摊子,是个火坑,他要是硬来,就得炸。”
张溥立刻接话:“对!就得把难处摆足!淮北的惨状,就是现成的!黄河淮河一起泛滥,徐州现在还泡在水里呢!运河也被冲垮了不知道多少里?淮安以北的漕运早就断了!江南的漕米,一粒也过不去!还有那几十万淮北流民,嗷嗷待哺!”
一个坐在阴影里,一直没说话的徽州盐商总商吴天行,这时幽幽补了句:“城里粮价,翻着跟头往上涨。流民再多些,这南京城……怕是要出乱子。”
郑三俊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看来明日迎驾,得让皇上亲眼看看!看看这江南,是不是他想的那个金山银山!咱们再一起上奏,眼下第一要务,是治河!是赈灾!是疏通漕运!要钱要粮,都得先紧着这事来!只要把这事揽过来,拖上一年半载,皇上哪还有馀力去搞什么清丈加税?”
徐弘基微微点头:“是这个理儿,北边如今也不安稳,今日收到的塘报上说,建奴的大军趁着咱们忙于救灾两路发兵,一路打小凌河谷,一路打复州皇上不可能在南京久留。”
他又扭头对郑三俊道:“郑部堂,你来牵头,把淮北的灾情、河工的预算,做得扎实些。张先生,复社的笔杆子,该动一动了。赵伯爷,城防和流民,你要看住了,既不能真出大乱子,也得让皇上看到‘乱’的苗头。”
他最后又总结道:“咱们不是抗旨,是帮皇上认清实情。南直隶的钱粮权,只能在南京六部手里,只能在咱们自己人手里。”
……
第二天,天气倒是放晴了。可长江上漂着的烂木碎草,还有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腥臭味,却比雨天更让人心里发堵。
崇祯的龙舟靠了码头。仪仗摆开了,南京六部的官员、勋贵、士绅代表,按品级跪了一地。山呼万岁的声音挺响,可仔细听,里头没多少热乎气。
崇祯穿了身蓝色的常服,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目光扫过跪在最前面的魏国公徐弘基、英国公张之极、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几个,在郑三俊身上停了一瞬。
郑三俊穿着二品尚书的绯色官袍,头垂得低,背却挺得直。
崇祯没多说什么,直接上了御辇。车驾缓缓朝城里走。
刚开始,道路还算肃静。可刚过仪凤门,还没看见内城城墙,前头就乱了起来。
黑压压的一片人,怕是有上千,穿的破破烂烂,有气无力地跪在官道当中,把路堵得严实。哭声、喊声混成一片。
“皇上救命啊!”
“发发慈悲,给条活路吧!”
“河堤垮了,家没了,饿啊……”
护卫的御前新军兵士赶紧上前,组成人墙,拼命拦着。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
御辇停了下来。徐弘基、郑三俊几个慌忙赶到辇车前,跪地请罪:“臣等万死!惊了圣驾!这些是淮北逃难来的流民,臣等已尽力安抚,奈何人数太多……”
崇祯没理会他们,自己掀开了车帘。他看着那些在兵士阻拦下还往前涌的、瘦得脱了形的灾民,看着泥水里那些孩童茫然恐惧的眼睛,脸色沉得能拧出水。
他忽然起身,走下了御辇。
“皇爷!”魏忠贤吓了一跳,赶紧跟上。
崇祯一步步走向那群流民。护卫们紧张地围着他。灾民们看到这阵仗,哭喊声小了些,都呆呆看着这个穿蓝袍的年轻人。
崇祯走到一个跪在地上、头发花白的老农面前,弯腰,伸手柄他扶了起来。
老农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崇祯看着他,又看看周围那些绝望的脸,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开:“朕,就是来救你们的。”
他转过头,瞪着郑三俊的脸:“郑三俊。”
“臣在!”郑三俊心头一紧。
“即刻在此地开设粥厂!就从你南京户部的粮库里出粮!要是饿死了一个人,”崇祯顿了顿,“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郑三俊额头冒汗,赶紧磕头。
崇祯又对徐弘基道:“魏国公,叫南京六部还有南京京营、操江水师、护漕军的勋贵,都随朕去文华殿。朕要听听,这南直隶,到底怎么了!”
说完,他转身重新登上御辇,不再看那些跪了一地的官员。
徐弘基和郑三俊对视一眼唔,看起来这“下马威”有点效果了!
回头再多弄点灾民来南京!
……
南京紫禁城,文华殿。这里久不住人,虽然匆忙打扫过,还是透着一股子霉味儿。
崇祯没坐龙椅,就站在殿中一幅巨大的南直隶舆图前。徐弘基、张之极、施凤来、钱谦益、郑三俊、吕维祺等几个重臣,垂手站在下面。
郑三俊正在奏报,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帐册,语气沉痛:“……陛下明鉴,今年初秋,黄河淮河相继决口,淮北一片泽国,徐州、宿州、桃源等州县尽成汪洋。徐州城垣至今犹在水中。运河清口段淤塞冲毁长达三十馀里,淮安以北漕运彻底断绝。江南漕米,数百万石,皆困于淮安,无法北运。眼下淮北流民数十万,聚集于淮、扬二府,疫病流行,饿殍枕借……臣等虽竭力赈济,然库府空虚,实在是……实在是难以为继啊!”
他噗通一声跪倒,带着哭腔:“陛下!当务之急,是治河!是赈灾!是疏通漕运!此乃维系南北之命脉,关乎数百万生民之存亡!恳请陛下,暂缓他务,救民于水火!”
吕维祺也跟着跪下:“臣附议!漕运一断,京师及九边粮饷立时堪忧!河工之事,刻不容缓!”
徐弘基也躬身道:“臣亦以为,郑尚书、吕尚书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道。东南不稳,则天下动摇啊。”
几个人一口一个治河,一口一个漕运,把困难说得比天大,内核就一个意思:没钱,没人,没法干别的,您那新政,先放放。
崇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徐州的位置,又沿着残破的运河线划到淮安。
这时,魏忠贤悄步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递上一封急报。辽东来的。
崇祯打开,飞快地扫了一眼。是辽西那边的消息,祖大寿撑得很苦,粮道快断了,卢象升也无计可施。另外,复州附近又出现了大批的建奴,看来“二保复州战役”,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合上急报,随手放在一边,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
他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郑三俊几人。沉默着。
这几位比贺逢圣、唐晖是高明多了。的确找了个不错的借口,眼下南直隶救灾最大,要设立“钱粮总理衙门”是有点吃相难看。
不过嘛衙门的名字重要吗?
“灾,要救。”过了半晌,崇祯终于开口了,“河,要治。漕运,要通。这是天大的事,朕知道。”
郑三俊几人刚松半口气。
崇祯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冷了下来:“可看看你们!河工废弛,漕政败坏,以致有今日之祸!南京的工部、漕运总督衙门、还有各地的河官,都烂透了!指望他们,这河哪天能治好?这漕运哪天能通?”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指望不上旧的,那就换个新的章法。”
崇祯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传朕旨意!”
殿内所有人,包括魏忠贤,都屏住了呼吸。
“即日成立‘河漕总理衙门’,由朕直领!总揽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一切治河、漕运事宜,有权调动沿河各省钱粮人力!原漕运总督、河道衙门等一应官员,暂归其节制调遣!至于河漕总理一职,就有英国公张之极出任!”
“而朕,就留在南京,亲自盯着!直到河漕治理成功!”
旨意一出,满殿皆惊。
郑三俊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徐弘基的瞳孔也缩了一缩。
崇祯没再看他们,转身又望向那张巨大的地图,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