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朕许你“潜伏”,但记得多吃饭!
祖大寿背过身,用身体挡住风,手指颤斗着撕开火漆,取出信纸,借着亲兵提过来的灯笼的火光看了起来。信纸很厚,是崇祯的亲笔,字迹有些潦草,却力透纸背,仿佛能看到皇上写信时的急迫和痛心。
“朕闻卿受困小凌河,粮秣尽绝,卢象升三救而不成,忧愤交加,恨不能亲提一旅,飞驰辽右!然关山阻隔,建奴猖獗,此朕之过也!累卿与辽镇将士受苦,朕之愧也!
非卢卿不肯用命,实乃辽西群山万壑,去岁夏秋洪水肆虐,道路尽毁。我官兵负甲携粮,行于泥泞山道,步履维艰。建奴轻装简从,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迂回侧击,势不可挡。此非战之罪,乃天时地利不在我也!
然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朕今予卿‘潜伏状’!若事真不可为,为保全一谷军民性命,卿可……相机决断,假意剃发,屈身事虏,以待天时!朕知卿忠贞,必不负国。然此权宜之计,非卿之过,乃朕之失德!天下若谤卿,朕为卿担之!朕恕卿一切不得已之举!此诺,天地共鉴!
然卿切记!莫要急于求成,径直投奔。可与那黄台吉虚与委蛇,多谈条件,设法拖延些时日。为何?因朕已在蓟辽方面另有布置,不日当有大动作!届时卿再顺势而降,既可保全更多将士,亦可争取更佳地位,便于日后潜伏。
潜伏之后,安心用事,暂忘大明。朕要尔活着,要尔麾下那些百战老兵都活着!记得……多吃饭,养好身子骨!待他日,朕必挥师东进!届时,盼卿仍为大明之将,朕之干城,于敌营之内,反戈一击,建不世之功!
见此铜符,如朕亲临。盼卿珍重,以待来日!
——朱由检手书。”
信看完了。
祖大寿整个人象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信上的字,一个个好象烧进他的眼睛里一样,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这是一道“潜伏状”!
皇上……皇上竟然亲笔给了他一道“潜伏状”!允许他……假投降!甚至让他……剃发!
信里没有一句空话。皇上把卢象升救不了的原因说得清清楚楚,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告诉他“非战之罪”。皇上把所有的骂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天下若谤卿,朕为卿担之”!
最后那几句……“多吃饭,养好身子骨”……“盼卿仍为大明之将”……
祖大寿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冲上头顶,冲得他鼻腔发酸,眼框热得厉害。他死死攥着那封信和铜符,指甲掐进肉里,血渗出来染红了信纸,他却浑然不觉。
他“噗通”一声,面朝东南方向,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额头抵着碎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不是绝望,是那种对未来、对大明、对崇祯爷都充满期待的激动。
“陛下……陛下啊!”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低吼。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和污血混在一起,对身边唯一的心腹家将,嘶哑着低吼道:
“去!把泽润、可法悄悄叫来!快!”
半个时辰后,烽火台最隐秘的角落里,油灯如豆。祖大寿将崇祯的手诏给儿子和侄子看了。两人看完,也是面色惨白,继而涨得通红。
“爹!这……这真要剃发降虏?”祖泽润声音发颤。
“不是降!是‘潜伏’!”祖大寿眼睛血红,压低声音吼道,“这是皇命!是圣上给咱们祖家,给这几千辽兵留的活路!更是留下的翻本的火种!”
他目光扫过两个至亲:“皇上说得对,硬拼,死路一条。活下去,才有机会杀回来!这事儿,天知地知,你我三人知!若泄露半分,我亲手宰了他!”
“那……现在怎么办?”祖可法稳了稳心神,问道。
“按皇上说的办!”祖大寿深吸一口气,“拖!先派个胆大心细的死士出去,去接触黄台吉的人,就说……我等粮尽援绝,愿降,但求保全部众性命,求个前程。问问他们能给什么条件。一来二去,谈他个十天半月!”
“等?”祖泽润问。
“等!”祖大寿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崇祯赋予的希望,“等皇上说的那个……蓟辽的‘大动作’!”
部署已定。祖大寿最后看了一眼那封血迹斑斑的手诏,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裹好,贴身藏起。那枚铜符,则交给了儿子祖泽润保管。
他走出烽火台,看着谷中饿得奄奄一息的士卒,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皇上让他“多吃饭”,可现在,哪还有饭?
“传令下去,”他对亲兵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传令下去,把所有的战马都杀了,咱们眼下用不着它们了。只有让人活下去,才能……等。”
等一个希望。等一个或许能让他们活下去,并最终洗刷耻辱的机会。
崇祯五年冬天的扬州府,瓜洲埠。
大运河就在这里导入大江,是处水路要冲。新设的漕运厘金关卡就立在水边,墙上插着面玄色大旗,上头写着“漕运厘金”四个大白字。旗杆子旁边,还立着块大木牌,用朱笔抄着《漕运厘金暂行章程》,写得明明白白。
徐承业身上那件青色的官袍浆洗得挺括,穿在他身上还带着点生涩。他领着十几个年轻的税丁,守在关前。这三天下来,过往的船只多半都按章程缴了“从量”的厘金,没出什么大乱子。
皇上定的这个厘金,收法有两种:一是“从量”,按船的长宽尺寸算钱;二是“从价”,按船上货物的价值抽成。船家可以自己选。
这里头有学问。运粮食、沙石这些笨重不值钱货的,选“从价”划算。可要是船上载的是值钱的细软,选“从量”就更便宜。所以,但凡该选“从价”却偏偏选了“从量”的船,不用问,船上准藏着不想让人细查的“好货”,非得重点查验不可。
至于那些老老实实选“从量”的船,也不是不查,得抽查。查的是有没有夹带违禁之物,比如私盐。一旦查获,就是重罚!
至于抽查谁?眼下这光景,倒是简单明了——谁家的招牌硬,后台大,就偏要查谁!皇帝家的,也要查!
日头升高了些,江面上传来一阵喧哗。一支打着“魏”字旗号的船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关卡驶来,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落帆!停船!候检!”徐承业举起手中的令旗,高声喝道。
船队磨蹭着慢了下来。领头的大船上,一个穿着绸缎褂子的管事模样的男人走到船头,斜着眼打量了一下徐承业,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这位小哥,眼生得很哪。这是南京魏国公府的船队,运些土产回京。行个方便?”
徐承业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说:“本官依章程行事。请报上船身尺寸,缴纳厘金。”
那管事脸色一沉:“魏国公府的船你也敢拦?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皇上明发上谕,皇室宗藩,一体纳厘!”徐承业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字字清淅,“本官徐承业,凤阳右卫籍!祖上是中山武宁王徐达!今日在此,执行的是皇命!”
这话一出,旁边船上等着过关的人都竖起了耳朵。那管事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小小税官,竟是徐达的后人!自己虽也姓徐,不过是府里赐的姓,人家可是真正的中山王之后,如今还是“天子门生”!他憋着一口气,硬生生把火压下去,悻悻地叫人量了船,乖乖缴了八两银子的厘金。
“验票!放行!”税丁抬起了拦江的铁索。
那管事松了口气,以为事儿就算完了。没想到徐承业紧跟着又下令:“来人!依章程第二条,纳厘船只,需上船抽检,缉查私货!”
管事脸色大变:“什么?还要查船?徐巡检!厘金我们都交了,何必多此一举!船上都是国公府的用度,岂是你能随便查的?”
“章程就是章程!”徐承业半步不让,“瓜州这地方私盐泛滥,奉旨,漕厘关卡兼缉私盐!上船查验!”
他身后一队穿着布面铁甲的御前亲兵立刻上前。这些兵只听皇上的,可不管什么国公府。
“拦住他们!”那管事急了,对着家丁吼道。
魏国公府的家丁拔出刀想拦,御前亲兵的动作更快,刀都没出鞘,用刀柄猛击,三下两下就把挡路的家丁撞开到一边,护着徐承业跃上了大船。
“反了!你们这是明抢!”管事气急败坏地尖叫。
徐承业没理他,指挥着亲兵和税丁:“掀开油布!重点查货堆中间!”
税丁们用力扯开盖着货物的厚重油布。底下露出来是一包包捆好的扬州丝绸。徐承业走上前,先用手在丝绸堆上用力压了压,顿时就发现不对!然后就见他抽出匕首,划开最上面的一包。
雪白的丝绸一分为二,露出了下面更白、更细的颗粒。
徐承业用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是盐。上好的淮盐。
“继续查!”他冷声命令。
亲兵们又划开了好几包,下面藏着的,全是盐。一包,两包,十包……整整一船货,面上是光彩夺目的丝绸,底下竟全是见不得光的私盐!
那管事面如死灰,瘫软在甲板上。
徐承业看着堆积如山的私盐,心里透亮。皇上在讲习所里说过,两淮盐政败坏,私盐横行,要是能卡死私盐,朝廷一年光盐税就能多收三四百万两银子!现在他明白了,最大的私盐贩子,就是这些盘踞在南京的勋贵!
“记录在案!”徐承业对跟着的书办说,“魏国公府漕船七艘,夹带私盐……数目待清点。船、货全部扣下,一干人犯羁押!即刻行文上报淮安盐运司、河漕总理衙门,并知会南京刑部!”
他站在船头,看着面无人色的管事和那白花花的私盐。他知道,这下是把天捅了个窟窿。但他更清楚,皇上点的这把火,就得这么烧,才能烧出个清明局面!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运河飞快传开。魏国公府的船队在瓜州渡被扣了,查出了海量的私盐!经办这事的,是中山王徐达的后人,那个叫徐承业的“天子门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