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淮安城内,两淮盐运衙门的一间花厅里,灯点得通亮,气氛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淮扬盐业的八大总商,一个不少,全到了。四个徽帮的,穿着宁绸袍子;两个陕帮的,缎褂厚实;还有两个晋帮的,脸上透着精干,指头上的戒指又大又显眼。
他们是被“请”来的,只说钦差崔呈秀崔大人有要事商量。可到了地方,没见着崔大人,只见厅里站满了按刀而立的侍卫,眼神冷冰冰的。这哪是请客吃饭,分明是场躲不开的祸事。
八个人互相递着眼色,心里都在打鼓。皇上驻跸淮安,市面上粮价一天一个样,这时候把他们这些盐商头子聚起来,肯定没好事。
但他们又不敢不来!那可是两淮盐运使崔呈秀亲自上门来捉,不,是来请的!
他们几个原本还琢磨着,自家这几年没少给崔老爷送银子,这崔呈秀应该,也许,可能是和自家一条船上的吧?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崔呈秀似乎压根就不怕他们几个把他受贿的事情咬出来
正不安时,侧门帘子一掀,一个人踱了进来。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穿着一身崭新的蟒袍——赫然是个大珰!然后才看见崔呈秀躬着身子跟着走了进来。
能让崔呈秀象个跟屁虫一样跟着的大珰,毫无疑问就是司礼监掌印、宁国公魏忠贤了!
“各位东家,都到齐了?”魏忠贤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一圈,声音尖细,带着寒气。
八个大东家心里都是咯噔一下,赶紧起身,躬身行礼:“小的参见上公!”
魏忠贤没让他们坐,自己走到主位坐下,慢悠悠端起茶杯,用盖子撇着浮沫,却不喝。厅里静得吓人,只有杯盖碰着杯沿的轻响,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咱家今儿请各位来,是有桩泼天的富贵,要送给诸位。”魏忠贤放下杯子,话出惊人。
众人一愣,心里更疑。
魏忠贤却不急,对旁边小太监使个眼色。小太监捧上一摞厚实的卷宗。魏忠贤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不过,送富贵前,得先算算旧帐。”他语气陡然变冷,目光像刀子刮过众人,“南京守备、魏国公府的大管事徐安,你们都认得吧?”
八大总商心里咯噔一下。
“徐安每年经手的私盐,不下一万引。据他交代,这些盐,都是从你们八家手里流出去的。”魏忠贤声音不高,字字却象锤子砸下来,“还有南京的抚宁侯朱家、忻城伯赵家、诚意伯刘家……他们府上的人,也没少跟各位打交道吧?”
他每报一个名字,底下人脸就白一分。这些都是他们背后的靠山,也是他们能坐稳盐业总商位子的根本!
“朝廷有令,贩私盐一引就能处斩!你们八家,贩了多少?几十年,上百年,数得清吗?”魏忠贤猛地将卷宗摔在桌上,“啪”的一声响。“身为盐业总商,带头贩私,牟利巨万!这是在挖朝廷的根基!依《大明律》,该当何罪?!”
“上公明鉴!冤枉啊!”一个徽商总商噗通跪下,声音发颤,“那……那都是府上管事私下干的,与小人们无干啊!”
“无干?”魏忠贤冷笑,拿起另一份口供,“徐安白纸黑字画了押的!时间、地点、数目、经手人,一清二楚!要咱家念给你们听吗?”
他站起身,踱到八人面前,阴森森道:“光贩私盐这一条,就够把你们八家抄家灭族了!这还不算完!”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几乎从牙缝里挤话:“如今淮北遭灾,皇上心系黎民,亲临赈灾。可你们呢?你们握着淮扬的钱庄、当铺,把持着几乎所有的粮行!趁天灾,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想干什么?要逼反那几十万灾民吗?!”
魏忠贤猛地伸手指着他们,尖声道:“你们这不是贩私盐,是谋反!造反……要诛九族的!”
“谋反”二字像道霹雳,劈得八个人魂飞魄散,腿一软,全瘫跪在地,磕头如捣蒜:“上公饶命!饶命啊!小人万万不敢!不敢啊!”
“不敢?”魏忠贤冷哼一声,坐回主位,不再看他们。
就在八人快要昏死过去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侧门传来:“魏公公,息怒,息怒啊。”
众人抬头,见衍圣公孔胤植缓步走进来。他面容儒雅,带着悲泯神色。
“衍圣公!”
这八人过去和衍圣公府也有往来(山东也有私盐啊!),这会儿像抓到救命草,纷纷转向孔胤植磕头。
孔胤植先对魏忠贤拱拱手,转身扶起跪在前头的总商,叹道:“各位东家都是聪明人,何至于此啊?”
他语重心长:“魏公公所言,虽有依据,但‘谋反’罪名太大,岂能轻定?本爵看,尔等贩私、囤积,或是受下人蒙蔽,或是迫于权贵压力,情有可原。”
这话给了台阶。众人连声称是。
孔胤植话锋一转:“不过,贩私盐、扰市价,终究是触犯国法。按《大明律》,贩私盐一引以上,轻则杖一百、徒三年,重则……唉,太祖高皇帝当年立法最严,贩私盐者,枭首示众,家属流放三千里!诸位这数目……够枭首几十回了。”
他引太祖旧例,比魏忠贤的威胁更让人胆寒。明朝商人最怕朱元璋定的规矩。
孔胤植看着面如死灰的八人,缓缓道:“皇上仁德,念在尔等是积年商户,于国于民或有寸功。愿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魏忠贤在一旁冷冷接话:“凌迟和杀头,诛九族和抄家,对你们而言,区别并不大。但皇上慈悲,指了条活路,走不走看你们。”
孔胤植点头:“眼下就有将功折罪的机会。皇上欲在淮扬及淮北灾区推行‘口粮配给’,平抑粮价,救济灾民。此事正需诸位鼎力相助。办好了,前罪或可减免。”
魏忠贤补充:“还有,把你们怎么跟南京勋贵,还有钱谦益、唐晖那帮东林清流勾结贩私的事,一五一十写清楚!这叫检举揭发!”
检举揭发?其实是投名状!
这些黑材料往崇祯那里一交,就等于把南京勋贵、东林君子得罪死了!往后,只能老老实实当皇上的狗!但凡有一点不乖,只要他们的供状出现在那些个勋贵或东林大佬的案头,不用崇祯出手,他们都活不了。
当然了,如果崇祯什么时候想动那些勋贵、君子了,他们的检举揭发,就会变成捅死那些勋贵、君子的刀子!
但不管怎么样,这八大总商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哪敢说半个不字?杀他们的黑材料,已经在魏忠贤手里了!
而且淮安、扬州这里,还有超过一万人的御前亲军,那可是大明最锋利的刀子!此外还有一千多“讲习所”系统的小官——这些人某种程度上说,比那一万御前军还吓人。因为他们是江淮当地的小地头蛇外来的强龙不见得能弄清楚这些大盐商家里的产业和家族分支。但这些地头蛇那可是太知道了!
所以他们只好纷纷磕头,表示愿效犬马之劳,立刻检举揭发。
很快,笔墨纸砚送上。八人在东厂番子“协助”下,战战兢兢写交代材料。南京勋贵、东林大佬,不少勾当被抖了出来。
材料写完画押,魏忠贤仔细收好,脸上露了丝笑,和孔胤植交换个眼神。
这时,侧门再开。崇祯皇帝一身常服,缓步走进。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看不出喜怒。
魏忠贤和孔胤植连忙躬身退开。八大总商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崇祯走到主位坐下,拿起魏忠贤呈上的墨迹未干的材料,随意翻看。厅里静得只闻纸张声。
过了许久,他放下材料,目光平静扫过脚下发抖的八人。
“都起来吧。”
崇祯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是喜是怒。他的目光扫过脚下这群刚刚死里逃生的富商,慢慢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往后,淮扬的盐业、钱粮,朕还要倚重各位。”
他停了一下,象是随口问起:“朕听说,淮安、扬州两府的钱庄、当铺、粮行,十成里有七八成,都攥在你们几位,还有别的盐商手里。有没有这回事?”
那八大总商刚站起一半,听到这话,腿肚子又是一软。领头那个徽商总商赶紧弯下腰,声音打着颤:“回……回陛下,臣等……臣等确实经营些微末产业,勉强……勉强糊口罢了……”
“恩。”崇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话头却突然一转,扯到了他们完全没想到的地方。“眼下,北直隶有‘皇庄’,陕西山西有‘秦晋源’,山东有‘鲁圣丰’,湖广有‘八王庄’牵头,都立了钱业总会,设了同业拆借的市场,为的是互通有无,平抑息率。怎么,我江南这财富重地,反倒落在别人后头了?”
他话说得平淡,可落在八人耳朵里,却象打了个炸雷。成立钱业总会?这是要动整个江南银钱往来的根本啊!
“朕看,”崇祯没容他们细想,接着说了下去,“江北,也该有个钱业总会,来主持银钱拆借的大事,免得市面银根一时紧一时松,扰了民生。你们八大总商,根基厚,是不是也该合起股来,再加之两淮盐运使司的本钱,办一个‘盐业总钱庄’,专门打理盐课汇兑、资金周转这些事?你们下去,好好合计一下。”
这已经不是商量,是旨意了。成立这总会和总钱庄,意思再明白不过,皇上是要通过“盐业总钱庄”,把江淮地面的银钱血脉,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没等他们消化这话里的意思,崇祯的目光又转向了粮行一事。“还有,淮、扬两府的粮行,鱼龙混杂,也该有个同业总会来立下章程,平准粮价。朕正想着,要在淮安、扬州,还有整个淮北灾区,施行‘口粮配给制’。”
他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所有人口,都得登记造册,凭朕钦发的‘配给卡’,按人头买平价粮。这事,正需要你们手下的粮行具体来办。粮源,朕会从湖广调拨过来。”
崇祯顿了一下,目光像刀子一样,慢慢扫过众人:“要是有人阳奉阴违,或者总会约束不力,任由底下粮行囤积居奇,把朕调来的救命粮囤起来卖高价……”
他没再往下说,但那股子冰冷的压力,让八个人瞬间如坠冰窟,冷汗把里衣都浸透了。他们心里透亮,这“口粮配给制”,说是为了安抚百姓,实则是一道紧箍咒,死死套住了他们和他们所掌控的整个粮食行当。银钱和粮食这两条命脉,已经被皇上用“总会”和“配给”的名头,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臣等……明白!遵旨!必竭尽全力,办好皇差!”八个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劫后馀生的颤斗,更有一种被人拿捏住了命门的凛然。
崇祯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起身走了。
花厅里,八大总商瘫软在地,如同刚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他们彻底明白了,从今天起,不光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就连整个淮扬,乃至江南的盐业、银钱流动、粮食命脉,都已牢牢攥在了这位年轻皇帝的手心里。
他们,还有他们在南京城的那些靠山,往后的日子,怕是难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