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面下肚,带来从胃里蔓延开来的暖意,似乎也松弛了某些精神上的戒备。深夜独处,一碗简单的食物,很容易让人卸下白日里用于社交的面具。
苏清晚小口吃着面,动作优雅,但速度并不慢,显然是真的饿了。吃了几口后,她似乎放松了许多,轻声说道:“有时候,真的很怀念这种最简单的味道。在国外留学那几年,一个人待在公寓里,最想的就是这样一碗热汤面。”
李墨抬头看了她一眼。灯光下,她微微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侧脸线条柔和。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才华横溢、气质清冷的才女,更象是一个……也会想家、也会在深夜感到饥饿和孤单的普通人。
“恩。”他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表示听到了。
但这似乎鼓励了苏清晚。或许是因为李墨的沉默给人一种安全感,让人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轻易评判。她继续用那种带着回忆的语调说:“我小时候,练琴练到很晚,外婆总会给我煮一碗面,她喜欢放很多葱花和胡椒,吃起来浑身都暖和了。”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意抵达了眼底,让她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后来吃过很多所谓的珍馐美味,却总觉得,比不上记忆里那碗面的万分之一。”
李墨安静地吃着面,听着。他发现苏清晚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在谈论这些柔软往事的时候,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个总是笼罩在蒙蒙烟雨中的南方小城,空气里是潮湿的泥土和植物清香混合的味道。
或许是氛围使然,或许是那碗面温暖了肠胃也软化了心防,他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
“小时候,我家后面,有片竹林。”
苏清晚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他。这是她第一次听李墨提起自己的事。
李墨的目光没有聚焦,仿佛穿过了厨房的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下雨之后,竹林里会冒出很多蘑菇。我奶奶会去采来,和冬天腌的腊肉一起,放在小砂锅里慢慢炖。”他的语速很慢,象是在小心翼翼地抽取那些被封存已久的记忆碎片,“那个香味……能飘得很远。”
苏清晚想象着那个画面:雨后的竹林,湿润的泥土,冒头的菌菇,砂锅里咕嘟着的腊肉……一种与她的钢琴、音乐会、古典乐完全不同的,充满了泥土气息和生命力的田园景象。她不禁莞尔:“听起来……很宁静,很踏实。和我们现在这种快节奏的生活,象是两个世界。”
“恩。”李墨点了点头,目光收回,落在碗里清汤上浮着的几点油星上,“那时候,一切都很简单。烦恼很简单,快乐也很简单。”
话题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展开了。他们从童年的食物,聊到记忆里鲜明的季节更替——苏清晚印象中的是北方秋季高远湛蓝的天空和漫山遍野的金黄,李墨描述的则是南方梅雨季里无止境的潮湿和屋檐下连绵的雨帘。他们聊到第一次离开家去陌生城市读书时的忐忑与新奇,聊到对所谓“远方”的想象与抵达“远方”后的现实。
李墨的话依然不多,但每一句都象是经过沉淀,简短,却自有分量。苏清晚发现,他并非冷漠,只是习惯性地将大多数感受内化,可一旦开口,往往能直指内核。他有一种独特的、略带疏离的观察视角。而李墨也察觉到,褪去“才女”光环的苏清晚,内心细腻敏感,对情感和记忆的体察入微,并且善于表达。他们一个用旋律捕捉情绪,一个用文本描绘世界,此刻却用最朴素的言语,搭建起一座通往彼此过往的、短暂的桥梁。
厨房里弥漫着面香和水汽未散尽的湿润感。气氛是一种奇异的和谐,介于熟稔与陌生之间,包裹在深夜独有的静谧与暧昧之中。若有镜头记录,这无疑是充满“氛围感”的一幕,比任何精心设计的约会场景都更显得真实和动人。
碗里的面渐渐见底,汤也喝得差不多了。身体被温暖的食物慰借,精神也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李墨起身,习惯性地收拾碗筷,苏清晚也自然地拿起抹布擦拭台面。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或许就是这种过于放松的氛围,降低了他内心深处那堵名为“黑土”的堡垒的警戒线。那些深植于他骨髓的、对人生离散与聚合、故乡与远方的思考,在谈到这个话题时,几乎是本能地、未经任何伪装地流淌而出。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远方的灯火如同坠落的星辰。一种混合着抽离与沉浸的情绪笼罩了他,让他仿佛暂时跳脱出“李墨”这个身份,变回了那个在文本背后冷静审视人间的观察者。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沉思的语调,象是对苏清晚说,又更象是一种自言自语:
“人好象总是这样,被困在一种永恒的‘围城’心态里。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渴望另一个地方的风景,以为答案和解脱都在远方。但很多时候,我们魂牵梦萦的,未必是那个地理坐标本身,而是被时光精心修饰过的、特定年纪下的自己和那段无法复刻的岁月。故乡的真正意义,或许并不在于物理上的回归——那常常伴随着幻灭——而在于,它成了烙印在我们生命底色上的一枚刻度,无论我们走多远,它都是那把沉默的、用以丈量我们漂泊轨迹的尺子。”
他的话音落下,厨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水龙头偶尔滴落的水珠声,敲打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淅。
苏清晚擦拭台面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的手指还按在微凉的台面上,指尖却因为突如其来的震惊而微微发麻。
这段话……这视角……这思考的深度!
尤其是最后那个“丈量漂泊轨迹的尺子”的比喻!冷静,精准,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直抵本质的哲思力量,以及一种深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悲泯情怀!
这绝不是普通的、受作家影响的读者能随口说出的感悟!这分明是已经将那种思维方式内化到了骨子里,才能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如此自然、如此深刻地表达出来!这种独特的、将个人体验升华为普遍性生存困境的洞察力,这种举重若轻的表达方式……和她反复研读、揣摩的“黑土”的文风,尤其是他那本《远镇》散文集里的内核思想,几乎如出一辙!不,不是形似,是神似!是那种独特的灵魂质地的回响!
苏清晚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蕴含着淡雅笑意和理性光芒的眸子,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锐利得几乎要穿透李墨表层伪装探究到真相深处的审视光芒。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意外而微微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你……你这话……”她紧紧盯着李墨瞬间有些僵硬的侧脸,“和黑土的文风……好象!不是像,是……神似!”
“!”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李墨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糟了!
巨大的危机感象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竟然在苏清晚——这个对“黑土”熟悉到可怕的书迷面前,几乎是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最内核的思考方式!
马甲掉落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那将意味着永无宁日,意味着他精心维持的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意味着他要面对无数他极力避免的关注、探究和解读。这与他参加节目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肋骨。但李墨强大的自制力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惊慌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甚至可能没有在他的面部表情上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必须在零点几秒内做出最自然、最合理的反应。
不能承认!必须立刻、不着痕迹地圆过去!
只见李墨的脸上,先是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被打断思绪的茫然,随即,那茫然迅速转化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被点破“秘密”的、轻微的不好意思(这种表情出现在他向来缺乏表情的脸上,产生了极强的迷惑性)。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蹭了蹭鼻尖,这个小动作完美地掩饰了他瞬间加速的心跳和可能出现的细微不自然。
“哦,你说这个啊……”他的语气听起来带着一种闲聊的随意,甚至有点“被你发现了”的坦诚,“我确实很喜欢黑土的书。刚才说的,可能……就是不知不觉受了他观点的影响吧。有时候觉得,他写的很多东西,挺能说到人心坎里的。”
他这番说辞,堪称滴水不漏。先是坦然承认“喜欢”,将苏清晚的震惊和怀疑,引导向一个“遇到同好”的惊喜方向。然后用“不知不觉受影响”来解释观点的相似性,这是非常常见的读者行为。最后那句“说到人心坎里”,则是一个普通读者最朴素也最真实的评价,完美地将他置于一个“深度读者”而非“作者本人”的位置上。
苏清晚眼中的震惊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但那种锐利的审视并未立刻消失。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仔细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墨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试图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或破绽。
但李墨的控制力极强。在最初的危机感过去后,他迅速调整好了状态。此刻的他,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与同好交流的坦然,与刚才那个脱口说出深刻哲思的人判若两人。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有些孤僻、不善言辞的音乐人李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这几秒钟,对李墨而言,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苏清晚率先移开了目光。她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清浅的、程式化的笑容,但若仔细看,会发现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象是疑惑,又象是更深的探究。
“看来黑土的读者群体确实很广泛。”她的话语依旧得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柔和,“能在这里遇到同好,真是……意外的惊喜。”她将“意外”两个字,咬得略微重了那么一丝丝。
李墨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知道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但他清楚,以苏清晚的敏锐,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绝不会因为这句解释就彻底打消。他必须更加小心。
“是啊。”李墨顺着她的话应道,语气平淡无波。他迅速将两人用过的碗筷放入水槽,动作流畅,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也结束了这次危险的深夜交谈,“不早了,苏小姐也早点休息。”
他需要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晚安。”苏清晚点了点头。
李墨没有再停留,转身,步伐稳定地离开了厨房,走上楼梯。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允许自己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一层薄薄的冷汗浸湿。
好险!真是大意了!
而厨房里,苏清晚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站在原地,厨房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清淅的轮廓。她微微蹙着眉,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料理台面上轻轻划动着。
“不知不觉……受影响……”她低声重复着李墨的解释,眼神深邃,充满了审慎的思量。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一个深度喜爱某位作家的读者,其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