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
翌日清晨,几乎是天色刚亮。
一层灰白浅淡的晨光勉强驱散着长夜的沉寂,外城北区的街巷尚笼罩在薄雾与静谧之中。
然而,这份宁静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脚步声骤然打破。
一队身着玄黑色内城督查院制式服饰、气息精悍的人马,毫不减速,径直冲至外城北区都统府大门前。
守门卫兵刚欲上前询问,便被为首骑士一鞭虚抽,凌厉的气劲逼得他们连连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人如入无人之境,闯入了府衙重地。
这便是内城督查院的人马。
督查院,负有监察百官、纠劾不法之权,向来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为首者,跨坐于一匹神骏的黑鳞马上,面容狭长,嘴唇极薄,双目如鹰隼般扫视着闻讯赶来的都统府属官。
正是督查院院尉——萧永豪,萧浩泽的族叔。
以其先天八品的修为,本不足以坐上至少需先天九品才能胜任的院尉之位。
但其背后站着内城四大家族之一的萧家,这一品之差,自然便算不得什么了。
外城北区都统林烨,此刻已缓步走了出来。
面对督查院的不请自来,强势闯入。
他面色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萧院尉大驾光临,林某有失远迎。”
林烨拱拱手,嘴上还是客气说道,随后伸手一引:
“请厅内叙话。”
面对林家的林烨,萧永豪倒也没有太过摆谱。
他微微收敛了些倨傲之色,翻身下马,还了一礼,便带着几名心腹,龙行虎步般踏入议事大厅。
厅内,气氛早已凝重如铅云压顶。
除都统府内几位核心属官外,昨日参与围剿往生道余孽的主要人物几乎齐聚于此:
行动总指挥韩嘉良,破魔总司、以及戍防总司的人马。
众人的目光,或凝重,或忧虑,或隐含愤懑,皆聚焦于闯入的萧永豪身上。
萧永豪环视一圈,眼神锐利如刀。
目光最终落在主位的林烨身上:
“林大人,”
他开门见山,声音冷硬,不带丝毫寒暄:
“昨日围剿往生道余孽一战,我方伤亡之惨重,远超预期,实属异常!督查院认为,此中必有蹊跷,需立案详查,追究根由!”
此次行动带队的韩嘉良面色难看,他内伤未愈,气息本就有些不稳,此刻更是心中憋闷。
“这萧永豪早已知晓过程缘由,却还明知故问。”
韩嘉良内心暗骂,但还是强压着火气,将战斗中遭遇邢道元以及那诡异幡旗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萧永豪听后,冷哼了一声:
“此一役,尤其是破魔司副总都司萧浩泽,于执行公务时殉职,死因却不明不白!总司对于现场护卫、情报核查,乃至事后勘查,究竟有何说法?莫非内部有人与往生道勾结,行灭口之实?”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顶内部勾结的大帽子扣下来,那罪责可就大了。
林烨眉头紧锁,面色沉了下来,冷哼一声:
“萧院尉此言何意?莫非是怀疑我这都统府内,藏有往生道的内鬼不成?”
萧永豪见林烨语气转冷,动了真怒。心知方才将整个都统府都圈了进去,有些过火。
萧家势大,但林家亦丝毫不弱。
况且林烨是一区都统,先天九品的强者,非易与之辈。
他声调稍稍缓和:
“林都统您府内核心,自然是铁板一块,绝无问题。只是”
萧永豪话音刻意一顿,目光锁定在陈凌雪清冷的脸上:
“林都统日理万机,您下属的十二司中,人员庞杂,良莠不齐,哪一司的人马被往生道渗透了,暗中传递消息,甚至配合行动,那可就不好说了啊。”
陈凌雪上前一步,声音冰寒:
“萧院尉,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尤其是面对邢道元那等手持邪异法器的狂徒,发生任何意外都有可能,萧副总都司不幸罹难,我等亦深感痛心。”
“但当时情况混乱,邪气弥漫,我等皆在奋力自保与抗敌,实在无法分心他顾,确保每一位同僚的绝对安全。此事,破魔司事后定会查明细节。”
“事后,查明细节?”
萧永豪显然不买账,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目光如毒蛇,直刺了过来:
“陈总都司,这马后炮打得真是轻巧自如啊!浩泽是我萧家未来的顶梁柱!他的死,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你破魔总司行动计划不周,情报有误,临场指挥失当,导致重大伤亡,这责任,你陈凌雪必须承担!”
萧永豪阴恻恻道:
“陈总都司,本院尉问你,此次有关往生道余孽的情报,究竟是从何而来?”
哗——!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站在陈凌雪侧后方,一直沉默的江青河身上。
陈凌雪亦是心中一紧,侧目看向江青河,美眸中闪过一丝担忧。
不得不说。
这萧永豪拉仇恨的本事的确不错。
这话一说出来,都统林烨与韩嘉良内心俱都对江青河大有微词了。
对于他们这种上位者而言。
有时候不管下面的人,做的到底对还是错。
只要最后出了大篓子,造成了大损失。那下面的人,绝对是讨不了半分的好。
江青河这次提供了往生道余孽的据点。
若是此行围剿大获全胜,仅付出了极小的代价,那他自然是位居首功。
但现实就是,此一行,先天下品就不说了。都统府可是出动了一半的先天中品,最后竟然全死光了。
在都统林烨与韩嘉良的眼中,造成这一切原因的,并不是他们轻敌,而是江青河提供的情报有误。
但事实是,江青河只提供了位置,他并没有亲自探测往生道的具体人数以及实力。
只是韩嘉良单凭自信,才在没有彻底探查后,便迅猛出击。
不过如果下面有人能够背锅,他为什么还要承认是自己决策失误呢?
萧永豪随着众人的目光所及,转向了江青河,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师问罪之意:
“你,就是江青河?”
江青河平静道:
“萧院尉,正是在下。”
“拿下!”
萧永豪陡然暴喝,根本不给人任何辩解的机会,挥手便要令左右督查院精锐上前拿人。
“住手!”
陈凌雪娇叱一声,身形微动,已隐隐护在江青河身前,神色冰寒如霜:
“萧院尉!无凭无据,便要当堂抓捕我破魔司的人?难道督查院行事,作风都与院尉您一般无二,仅凭臆测便可肆意妄为吗?若如此作为,寒了外城十二司所有用心做事之人的心,日后还有谁敢尽心竭力?”
萧永豪眼角抽搐,暗骂这陈家丫头牙尖嘴利。
督查院并非萧家一言堂,内部派系错综复杂,此次若非萧浩泽之死触及萧家核心利益,其他几家也不会轻易让他牵头。
若他做得太过分,陈家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届时也不好收场。
萧永豪心思一转,压下动手的冲动,转而寒声道:
“陈总都司何必急于维护?本院尉现在严重怀疑,你这位下属江青河,早已与往生道余孽串通勾结,故意提供虚假情报,引我等入彀,更配合那毒雾埋伏,致使围剿队伍损伤惨重!”
“甚至,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往生道道首邢道元,安插在外城最隐蔽的一枚暗子!”
他盯着陈凌雪,一字一句地问道:
“陈总都司,对此,你可还有话要说?”
不等陈凌雪再次开口。
面对萧永豪杀气腾腾的指控和厅内众人聚焦而来、神色各异的目光,江青河神色不变,上前了一步,越过陈凌雪半个身位,拱了拱手,声音不见丝毫慌乱:
“萧院尉此言,恕卑职不敢苟同。若按院尉推测,卑职是那往生道最大的暗子,那卑职此举目的何在?”
他不等萧永豪说些什么,便自问自答,语速加快了些:
“是为损耗我都统府精锐?是为助那邢道元脱身?若为此二者,那卑职请问,昨日一战,往生道的核心力量几乎被韩大人率领的队伍斩杀殆尽,组织被连根拔起。”
江青河目光扫过林烨与韩嘉良:
“连邢道元本人也被韩大人重创,依靠邪器才侥幸遁走,元气大伤,短期内绝难再成气候。这等结果,若是一个暗子所为,那这暗子究竟是帮了往生道,还是帮我们都统府清理了心腹大患?这其中的道理,还请院尉明示。”
“强词夺理!”
萧永豪厉声打断,脸色更加阴沉:
“即便非你本意,但情报有误总是事实!若非你信息不完整,未能提及邢道元亲自坐镇及那诡异幡旗,岂会遭遇如此埋伏,伤亡如此惨重?!”
江青河心里冷笑,目光直视萧永豪,立刻反问道:
“萧院尉,卑职斗胆一问,破魔司职责为何?是搜集线索,初步甄别,还是需具备深入虎穴、探明敌方所有底细之能?若需后者,那还要韩大人麾下的精锐行动队,以及戍防总司的诸位同僚作甚?”
“难道日后破魔司上下,人人皆需有先天中品乃至上品的修为,才能提供一条线索吗?!”
他转向都统林烨和面色难看的韩嘉良:
“林都统,韩大人,卑职获取此线索后,第一时间上报陈总都司,言明此为未经完全核实的紧急情报,只提及发现往生道重要据点及人员聚集。”
“至于后续的敌情侦察、战力评估、行动策划与执行,卑职人微言轻,修为低劣,难道还能越过诸位大人,去指挥行动队该如何行事吗?”
这个锅,江青河不仅不能背。
他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通过这一番话,将皮球踢回给了行动的决策指挥者韩嘉良。
就算因此是彻底交恶了韩嘉良,也好过萧永豪以此为由将自己钳制。
此时。
韩嘉良脸色更加难看,却无法反驳。
确实,江青河只是提供了线索,决定快速出击、并且自信能够拿下的是他自己。
轻敌冒进的锅,若他当众扣在一个提供初始情报的小卒身上。
那这张老脸,也算是丢光了。
韩嘉良默不作声时,萧永豪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巧舌如簧!无论如何,情报源头在你,如今出了天大的纰漏,你就脱不了干系!督查院有权带你回去协助调查!”
他今日目的明确,就是要抓人泄愤,岂肯轻易罢休。
“萧院尉要调查,自然可以。”
江青河硬刚道:
“但依照律例,督查院调查内城官员尚需凭证,调查外城十二司人员,尤其涉及此等要案,至少需有都统府协同,或持有都统大人手令。院尉若要带卑职走,不知手续可齐全?还是说,督查院如今已可不按律例,在外城随意拿人?”
他这是在点明萧永豪程序不合法,试图以势压人。
萧永豪眼中杀机一闪,正要不管不顾强行拿人,哪怕事后补手续也在所不惜时。
一直沉默权衡的都统林烨,终于再次开口,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的躁动:
“够了。”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江青河身上:
“江青河,萧副总都司殉职,众多同袍战死,皆因此次行动而起。而你提供的情报,确是此次行动的起因。萧院尉因此对你心存疑虑,于情于理,并非全然无故。”
林烨话音微顿,又看向面色铁青的萧永豪:
“萧院尉,你的疑虑,本都统知晓。浩泽贤侄不幸罹难,萧家痛失英才,我亦感同身受,查明真相,理所应当。”
“但是,”
他的声音略微加重:
“江青河终究是我外城都统府下辖的副都司,即便要调查,也当先由我都统府内部厘清,由陈总都司亲自负责稽核。若确有问题,我都统府绝不袒护,自当缚送督查院。”
说完,林烨目光平静地看向萧永豪,他不能完全顺着萧家的意思。
若是一个分司副都司,且马上会提任都司的人,随随便便就被提溜走,那会寒了下面人的心。
萧永豪脸色变幻。
他知道,有林烨这番表态,今天想强行带人已绝无可能。
若再纠缠,便是公然与林烨撕破脸,将这位实权都统推向对立面,反而不利。
萧永豪只得强压怒火,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既然林都统执意要保,本院尉今日便给你这个面子!但愿此人不会让林都统失望!此事,督查院绝不会就此罢休!江青河,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狠狠剜了江青河和陈凌雪一眼,袖袍猛地一甩,带着督查院人马转身离去。
随着这群煞星的离开,厅内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终于为之一松。
陈凌雪看向身旁的江青河,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林烨最后将目光投向江青河,语气又恢复了淡然,听不出喜怒:
“江青河,你都听到了,此事还未了结。在此期间,你一切行动听从陈总都司安排,全力配合内部调查,不得有误,都散了吧。”
江青河躬身行礼:
“卑职明白,谨遵都统大人之命。”